〈祖母的速度〉 ◎雨諄
1.
已經十五年了,有點像是囚犯坐牢的時光,沒有前進的感覺與意味。
祖母被送進加護病房急救,血壓與心臟一度猶如壞掉的鐘擺,在所有人都尚未察覺中不知不覺停擺了。原來只是沒有電池,在醫生的強力電流之下,鐘便又開始擺動。
父母和叔叔們的淚早先已流過,他們一致同意如果救不回來,便宣告放棄,解脫她十多年來癱瘓躺在病床上的悲哀。
醫生靠著強心針和營養劑維持祖母卑微的生命力,一如一棵即將枯死的老樹,枝幹都已經斷盡(送醫那時不知道誰不小心折斷了祖母瘦骨如柴的右臂)。
沒想到,老樹竟然又開花了。
祖母的生命力不知道著了什麼魔,一日比一日有精神,以致於又恢復往常一般胡言亂語的囈語症。
2.
祖母在我國小時開刀,便全身癱瘓如一只可憐的娃娃,是腦瘤引起的。此後她的速度開始慢了下來,以致於逐漸像一個不停往後跑的選手,逆向緩緩回到終點線。
腦瘤,俗稱顱內惡性腫瘤,致病原因醫學界仍然說不出一個所以然,可能由遺傳、外傷、免疫性、環境因素或某些物理化學因素,也有可能是病毒感染。最常見的腦瘤,是由腦細胞轉移來的惡性癌。
祖母的病情當然並沒有被診斷出來,便送入了開刀房,那時還屬良性,成功的機率很大,但家屬還是必須簽下醫院免責同意書,以防手術失敗後的醫療糾紛與追究。
「阿嬤怎麼了?」還不清楚情況嚴重的我,寫完國語習作和圈詞三遍,又問了一次滿臉愁悶又不想講話的父親:「阿嬤她怎麼了?」
「靠腰呀!」父親上樓,留下錯愕欲哭的我。
深夜的台中醫院像壞掉的卡帶,只有些微的磁帶雜音和狗吠。親戚十幾人全部擠在祖母身旁,靜靜等待她的甦醒。
我覺得無聊,便自己唱起歌來,隨著節奏還跳起了腳步,用屬於自己的速度哼著。
「別在那邊唱!」幾對帶有現實、懷恨、無奈的眼光注視著我。
我靜了,想哭。覺得這個世界運轉的步調很奇怪,為什麼有人出生,又有人可能即將離去,國小的健康教育課本沒有說清楚。
3.
此後的祖母,回到了嬰兒時期,需要人餵食,需要全身按摩以免長爛瘡,需要包尿布,需要有人背到浴室擦澡。她的腦筋也不清楚,只記得人們的稱謂與長相,十幾年過去,就是連我這個孫也給忘了。瘋語從她的嘴角溢出,一天到晚喃喃自語,無分時日,有時候夜半三更也唱起了哭調,覺得自己像是連續劇的悲慘主角,被惡媳婦們給欺負了,又大哭了起來,隨即還會大笑,可能轉到了相聲頻道,總又無意間跳到另一個頻道,沒有固定。
總是由母親、嬸嬸們幫祖母進食擦洗,我不知道是因為雌雄之間的差別,還是傳統觀念上,這本來就是應該讓女人去做的事。
母親總是一口一口餵祖母吃粥,幫她擦屁股,幫她全身按摩,還會陪她說話,縱使祖母是不清楚的。母親像是照顧小時候的我,很有耐心等待我的舉動,無論是說話或是洗澡,不知不覺中佔用了母親生命過程的一大部分。母親笑了,她對我說,祖母很可愛,看起來很像還沒有長大的小女孩,也很可憐,她永遠也不會再長大,慢慢退化成一個小小萎縮的胚胎。
或許對於祖母,週遭的一切都只是個幻覺,她不會知道自己半身不遂、無法動彈的情況,不會知道她早已失智,且一天一天衰老,更不會知道她的兒女們正用全力在回報孝心。祖母只覺得可能有人想要陷害她,三不五時便會大叫,有時候又會突然中樂透而大笑開來。
4.
由國小到大學,我彷彿只花了一天的時間,就爬到了公園裡巨大榕樹的頂端,望著遠方的綠景看去,有人在運動,也有人躺在草地上打滾,遛狗的人牽著到處奔跑,也有情侶三三兩兩散步著。公園內有個湖,湖中有魚群嬉戲與小鵝,有不知名的鳥類,湖中有人造島,種植著許多不知名的好看植物。這些都只是公園之內的景色,再更遠一點的影像,我還無法坐在榕樹上看到,也許是還沒有爬下來並且走出去瞧瞧,對面建築工地可能每天都有人跌下來摔傷而我不知道,不過這是我當下可以到達的高度。
母親幾年的忙碌可以只濃縮成一日,她獨自照顧著祖母的起居。母親任勞任怨,無怨無悔的把日子一再對折再對折,折到終究只剩下一個厚厚的角,不知道是傳統禮儀習俗的規範,或是佛教的力量讓母親信善,我總不斷在想,經常是練習跑三千公尺的時候,或是在泳池來回二十趟的時候思考這個問題,當我持續反覆著一個慣性運動,操練著青春年輕的肉體在奔馳,就算是壯得像棵巨大的榕樹,我還是想不出答案,只能膚淺的這樣解釋:可能是一種很高尚無私的愛,並且超越了自身的無悔情懷。
如果換作是我,會不會早就跑掉了,我可以用很快的速度跑走,搭上飛機衝上白白厚厚的雲層,眼睛直盯著縮小的台灣,不見了的家。自己流浪去還比較自由自在。我跳下童年的榕樹,跑出那個小小的公園,我已經可以決定自己在地圖上的絕對方位。如果我很自私的話。
對於祖母,我的記憶實在太少。記得她還健康的時候,崇信佛教,一字不識的祖母卻溫柔萬千,每次過年回家,她便會煮豐盛的佳餚填飽子孫的胃,所發的紅包都是最香最厚的一包。一整年以來,我最期待她的壓歲錢了,由於平常不會常回去探望她,通常見面和領紅包的日子是一樣的。平時她都在門口和幾位老人家閒話家常,交換僅有的家族資訊,一邊折紙蓮花、剪蓮子,好不快樂。
祖母以前和二叔一起住在灣仔內,偶爾會輪流到其他兒子的住所走走,待個幾天。幼稚園那天下午,我偷拿了家裡的錢跑去打電動,差點沒有被打死,所幸那天祖母住在我家。
「賣擱打了。」年邁的祖母阻止手握菜刀的父親,我便還留下健全的雙手可以打字說故事。
剩下的回憶,都是她躺著的時候比較多。
每次輪到叔叔家照顧,我便將祖母背了起來,從三樓小心的走下樓梯,她的汗腺失調,有股皮蛋上阿摩尼亞的味道揮之不去,把她輕輕放置在車上,出發到另一個家。
5.
祖母不知道病情為什麼忽然惡化,父親連禮儀公司都已經接洽妥善,只等她闔目。
病院內,急救之後。
「她如果不行,就別再讓我媽痛苦了!」父親不忍心的對醫生說出請求,虎目流淚。
奇蹟發生,她的胸膛起伏,漸漸有了呼吸。從來沒有想過有一些人要呼吸,竟是那麼不容易。
祖母不久便住進安養院,每個月兩萬左右的開支。
安養院有許多老人,有些失明的,有些殘缺的,大多數倒也健康,不知道什麼原因住了進來,也有像祖母那樣的特殊案例,生了一種必須二十四小時照顧的病。
我總是一個人開車去探望她,帶著每個月的安養費。一個半小時的車程總覺得慢,慢到有時候會莫名煩躁起來,想要有個任意門穿梭在兩地,慢到覺得時間就像潑了一盆清水,出去就回不來了。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速度,我也不忍看見祖母是這麼樣的緩緩前行。
那天她依然不認得我,我也樂意的重新自我介紹。
「哇系阿諄啦,小虎(我屬虎,長子,乳名),建亭仔的兒。」她只聽的懂台語。
我摸摸她滿是皺紋的手,還有都沒用而只剩下骨頭的腳,希望讓她開心。常常注視著她許久,出了神,覺得她真的很得人疼,上天給她這麼悲慘的命運,也給了她許多不願拋棄她的兒女。「久病無孝子」這句話或許不完全正確。
隔壁床的阿嬤突然嚎啕大哭起來,嘴裡有詞,我理性的看了看她,她也許是觸景傷情,覺得完全沒有親人願意來見她,陪她說說話,是件鼻酸之事。她的腦子是正常的,每天都思考著生命的本質,也知道自己處於社會的邊緣,生命的邊緣。安養院辦了再多的活動,請了更多陪伴聊天的外勞,沒有親人的探望,終究是人生盡頭的一場悲哀與寂寞。我便想要快速離去。
6.
我覺得羞赧,有時候覺得一個月回去見她一次面,都是一件令人沮喪無力的事情,祖母不會知道什麼叫做寂寞,也再也不會康復,時間只是停留在屬於她所認定的生命時刻,正悄悄流逝。也許是我對於她的情感多隔了一等血緣,便也自私的認定世界其實不少她一個。只是我不願承認,這樣的我太不人性,也太理性了,自以為是的認為可以斷定一個人的命。
「祖母,我想妳可以安心的睡,月亮會看照著妳,星星會為妳演奏,妳毋須擔心。祖母,這個社會沒有多餘的福利供養妳,兒孫還是捨不得這樣放棄妳,願妳多呼吸一口氣。祖母,日子一天天過去,一天天過去,妳還沒醒……」曾經用稚嫩的筆觸寫下的句子,我掙扎著把它撕去,有時候愛,有時候恨。
兩個速度不同的人,一個快速向前奔跑,另一個緩緩向後退去。那天我坐高鐵,發現從台北到高雄居然只要花九十分鐘,心裡竊喜之虞,忽然想起安養院的探望時間又到了,如果龜兔賽跑的烏龜可以一路爬回起點並且欺騙兔子說:「其實我的龜殼內有安裝最新型的火箭系統,咻一下就到了。」那該有多好。
──陳哲男文學獎 散文類 第一名─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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常常不禁想,我們該用什麼樣的速度去生活呢?有時候會有錯覺,就連街景也用一定的速度在前進;紅綠燈也告訴我們該向前或停止,然而速度不確定。我們按照這個世界的規則,揣測它的速度而不讓自己的腳步慢下來,每項細則都有一個速度的時限,我們必須照規定來完成這個速度的遊戲。
如果我每天都過得相當自在快樂,那表示現在的我,配速技巧還不錯,也許這也是另外一種生活速度的藝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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